赖由精忠岳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 ——从西湖竹枝词中的岳飞说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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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由精忠岳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

               ——从西湖竹枝词中的岳飞说开去

                                                                   作者：南昌大学邱明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即公元1142年1月27日，宋代民族英雄岳飞于临安（今杭州）大理寺被冤遇害。绍兴三十二年（1162），孝宗赵昚下诏平反，并寻访遗骸，“起枯骨于九泉之下”，“葬以孤仪”，以一品官礼改葬于栖霞岭南麓，后人称为岳坟或岳王坟、岳王墓。岳坟所靠近的西湖西北部分，也被命名为“岳湖”，以纪念这位抗金名将。岳坟自南宋兴建以来，历元、明、清三代，屡毁屡兴，成为纪念岳飞的圣地。岳飞尽忠报国，最终却惨遭诬陷，冤死狱中，令人扼腕。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由此历代诗人在岳坟凭吊岳飞的诗文甚夥。明代《徐氏笔精》云：“古今题岳王墓者多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七也记载：“岳坟诗集，无虑千首。”千首之中，律诗、绝句固然不会少，此外更有一种与西湖有莫大干系的诗歌体裁——西湖竹枝词。

一

    竹枝词，又称竹枝，源于巴渝巫山一带，是巴东鄂西少数民族用于迎神或青年男女对歌的民歌，可谓“中古遗韵的绝响”[]。唐刘禹锡徙官夔州，改删鄙陋巫觋之辞，由下里巴人而成阳春白雪。竹枝词由此声名大振，文人纷纷开始拟写。元至正年间，杨维桢闲居西湖，七八年间，“水光山色，浸沉胸次，洗一时尊俎粉黛之习，于是乎有《竹枝》之声”，而“好事者流布南北”（《西湖竹枝集》自序）。后杨氏将百家名人韵士的属和结集，是为《西湖竹枝集》，影响极大。以此为滥觞，一次以吟咏西湖为中心的竹枝词创作活动大规模地展开。自元朝发轫，以至清朝，竹枝词的创作经久不衰，呈现出一派繁荣的景观，直到清嘉庆以后才逐渐衰落下去。这期间，作者人数众多，作品数目繁多。经研究者统计，历代共有387位诗人的1132首西湖竹枝词流传至今[]。

西湖竹枝词借竹枝词形式，描绘了杭州西湖的“山水之盛，人物之庶，风俗之富，时代之殊”（明和维《西湖竹枝集序》），既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又饱含吴越儿女对爱情坚贞不二、百折不移的感人情怀，与西湖的人文地理可谓相得益彰。

二

    东坡《饮湖上初晴后雨》诗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杭州西湖以其秀丽的水光山色被世人赋以“人间天堂”的美誉。而在西湖竹枝词中，岳坟与众多西湖景致一道成为了吟咏的主题，如：

    ①元倪瓒《竹枝词》：钱王墓田松柏稀，岳王祠堂在湖西。西泠桥边草春绿，飞来峰头乌夜啼。

钱王墓，又称钱王古冢，是五代吴越国创建者钱鏐的陵寝，松柏苍翠，芳草萋迷，昔为“临安十景”之一。西泠桥与长桥、断桥并称为西湖三大情人桥。“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著西泠”，南齐名妓苏小小的故事即发生于此。飞来峰在灵隐寺前，又名灵鹫峰，奇石嵯峨，钟灵毓秀，明袁宏道盛赞“湖上诸峰，当以飞来为第一”。岳王祠堂，即杭州岳庙。嘉定十四年（1221），宋廷下诏将毗邻岳坟的下智果寺赐予岳氏，充岳飞功德寺，并赐额“褒忠衍福寺”。

    在旖旎的湖光山色中，西湖女儿的情感并未受到感染，依然火辣直接：

    ②元郑元佑《竹枝词》：岳王坟西是妾家，望郎不见见栖鸦。孤山若有奢华日，不种梅花种杏花。

孤山是观赏西湖景色最佳之地，正所谓“钱塘之胜在西湖，西湖之奇在孤山”。孤山多梅，又称梅屿，宋初隐士林逋即结庐于此，留下“梅妻鹤子”的佳话。而诗中的女子却因为情郎的迟迟未归而恨起了这满山的梅花，希望可以种上象征幸福和美好爱情的杏花。

    相形之下，男子对感情的表达则洗尽人间浮华，多了几分婉约和含蓄，如：

    ③元黄公望《西湖竹枝词》：水仙祠前湖水深，岳王坟上有猨吟。湖船女子唱歌去，月落沧波无处寻。

水仙祠在孤山，与林逋祠堂相邻，供洛神宓妃，辛稼轩《贺新郎》词云：“想钱塘、风流处士，水仙祠下。”也许，那位踏歌而去的女子正是洛神的化身，所以身入湖中，无迹可寻，其间万种风情与失落，又怎堪言？

    ④清毛奇龄《西湖竹枝词》：小姑十五压花钿，长抱琵琶坐小船。借问小姑何处住，陆公祠下岳坟前。

陆公祠或称宣公祠，亦在孤山，是嘉靖时陆氏后人为唐陆贽建造的祠堂。看着年轻美丽的姑娘，却不敢上前搭讪。即使寻到佳人住处，只怕也只是逡巡徘徊，期待再遇芳踪。

    ⑤清朱彝尊《西湖竹枝词》：岳王祠外舞台偏，半在湖塘半在田。怕值油车苏小小，劝郎骑马不如船。

    苏小小乘油壁车游览西湖，美人香车，本极赏心悦目，又恐一遇红颜误终生，暗合英人萨松“我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之意。而诗中“岳王祠外舞台偏”一句，更是道出岳坟周边实为一处商业中心。其实，早在明朝，由于人们的偏爱，岳坟就成为西湖商业地标，乃杭州书市所在。明人李日华在《六砚斋笔记》中记载：“项宠叔，新安人，名承恩，杭州府学生也。屡上不第，遂隐西湖岳坟……开小肆，杂置书籍画卷，并盆花竹石，索价颇贵。”项承恩由儒入贾，在岳坟经营书画买卖，兼营园艺盆栽。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也记载了岳坟作为书市的情况：“凡武林书肆，多在镇海楼之外，及涌金门之内，及弼教坊、清河坊，皆四达衢也。省试则间徙于贡院前，花朝后数日则徙于天竺，大士诞辰也。上巳后月余，则徙于岳坟，游人渐众也。梵书多鬻于昭庆寺，书贾皆僧也。自余委巷之中，奇书秘简，往往遇之，然不常有也。”在三月初三的上巳节后，杭州居民纷纷往岳坟踏青。究其原因，上巳节在宋时就演变    成了郊外春游的节日，而岳坟所在春光秀美，自然成为居民踏青赏春的首选。

    在后人心中，岳坟已经成了西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陆深在西安购得宋李嵩所作《西湖图》，曾产生疑问：“此卷购得之长安，当是《西湖图》。第有苏堤，而无岳坟，岂思陵时画耶？或云李嵩手笔，然无题识可考。观其粉金题额，非宋人不能书也。”按李嵩实生于干道二年（1166），其时岳飞早已于四年前平反。宋高宗（赵构，庙号高宗，葬永思陵，故又称思陵）淳熙十四年（1187）病逝之时，年仅21岁并且年少家贫、以木工为业的李嵩根本无法作出如此精湛的山水画。李嵩历南宋光宗、理宗、宁宗三朝绍兴画院待诏，深受南宋山水画写意风格的影响。他的《西湖图》为了刻意追求意境，连湖心三岛都消失了。陆深的质疑虽站不住脚，但仍可从中看出，在后人眼中，岳坟之于西湖是多么的重要。

三

    杭州建城千年，而岳飞在杭州生活不过寥寥数载，葬于斯地，身后之坟寺所在竟能成为西湖不可或缺的一处所在。这与岳飞的英雄事迹、悲剧结局有着必然的联系，从西湖竹枝词中亦可看出一二。

    ⑥元贡师泰《西湖竹枝词》：葛岭西边师相宅，潭潭府第欲连云。别买楼船过湖去，可曾看见岳王坟。

师相即宋度宗时宰相贾似道。度宗以自己得位全为似道之功，且无力理政，拜似道为“师相”，称其为“师臣”，并于西湖葛岭为其营造豪宅。贾氏专权祸国，最终断送了南宋的百年江山，与一心保存宋室、保卫国家的岳飞可谓不共戴天。

    ⑦元于立《西湖竹枝词》：侬家住在涌金门，青见高峰白见云。岭上并无丞相宅，湖边犹有岳王坟。

    ⑧明朱同《竹枝词十八首》：葛岭东头是相门，当年甲第入青云。楼船东入里湖去，何曾望见岳王坟。

文文山诗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诚不我欺。史载：“襄阳围已急，似道日坐葛岭，起楼阁亭榭，取宫人娼尼有美色者为妾，日淫乐其中。”国家已危如累卵，贾似道却依然耽于酒乐，无怪乎当时金碧辉煌的师相豪邸如今归于尘土，而岳坟依然立于西湖畔，默默接受着人们的崇拜。

    ⑨元倪瓒《竹枝词》：阿翁闻说国兴亡，记得钱王与岳王。日暮狂风吹柳折，满湖烟雨绿茫茫。

    钱氏割据两浙，称霸一方，在残唐五代的乱世之下，钱氏一族保境安民，最后纳土于宋。苏轼称之，“其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至于今不废。其德于斯民甚厚”。钱鏐在位期间，修筑海塘，疏浚西湖，扩建杭城，为杭州成为中国六大古都之一、历史名城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百年后，异族铁蹄蹂躏之下，宋室倾颓，衣冠南渡。岳飞奋起于宜兴，邀击金兀术于静安，克复建康，光复襄阳六府，此后金人铁骑再未跨过长江。绍兴八年（1138年），宋廷定行在于此，杭州城垣建设大大推进。城内“屋宇高森，接栋连檐，寸尺无空”，而西湖之上也是“一色楼台三十里，不知何处是孤山”。杭州城自此进入了有史以来最繁华的时期，直到元朝，马可波罗仍称之为“世界上最美丽华贵之天城”。南宋可以成为杭州城市发展中的重要里程碑，岳飞可谓功不可没。试想，若非岳飞等抗金名将的顽强抵抗，杭州早已成为一片焦土，何来“暖风熏得游人醉”的西湖情韵。

四

    岳坟景色秀丽，岳飞为杭州城的保存与西湖的发展立下了汗马之功。更要紧的是，在丰功伟绩之外，岳飞以其高尚的爱国主义情操与人格为这幅山水画卷点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使景色优美的西湖平添了浓厚的历史人文底蕴。袁枚赋《谒岳王墓作十五绝句》诗，其一云：“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赖由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于少保即明代民族英雄于谦。土木堡变后，于谦识破瓦剌也先计谋，力排南迁之议，拥立景泰帝，使明朝度过了危机关头。

    于公为国尽忠，却与岳飞一样反被污蔑为叛贼，惨遭毒手，葬于西湖畔。不同的是，于谦最终还是迎回了明英宗，而岳飞却在北伐最紧要的关头被召回，使得“十年之功，毁于一旦”。于谦曾作《岳忠武王祠》诗：“匹马南来渡浙河，汴城宫阙远嵯峨。中兴诸将谁降敌，负国奸臣主议和。黄叶古祠寒雨积，清山荒冢白云多。如何一别朱仙镇，不见将军奏凯歌。”岳飞从绍兴元年（1131）起的五年里，平巨寇曹成、虔吉盗贼，剿灭洞庭湖寇，安定国内局势，收复襄阳六郡，建立长江中游防线及反攻大本营。接下来的五年里，发动两次北伐。在绍兴六年（1136）的北伐中，岳家军奇袭伪齐腹地，长驱伊、洛，但迫于孤立无援，常有“常有衣食不足之忧”，此次进取之计半途而废。绍兴十年（1140）。随着金人毁约南侵，岳飞麾师进行了最后一次北伐，取得郾城、颍昌大捷，收复陈蔡及西京等大片失地，正当进军朱仙镇，兵锋直指汴梁时，宋廷下金字牌召回岳家军。一年之后，岳飞在杭州遇害，而直到宋蒙结盟攻金，宋军才再次踏足河洛。这也就是于诗中“如何一别朱仙镇，不见将军奏凯歌”之意了。

    岳飞一生尽忠报国，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最终怀着壮志难酬的愤懑，被冤屈死，岳坟也因此具有了独特的精神内涵和文化价值，使西湖在山水的秀美婉丽之外，更有一层悲壮肃穆之美与其交相辉映。

    注：岳坟，在清光绪廿二年钱塘丁氏嘉惠堂重刊《西湖游览志·今朝西湖图》中，又称武穆墓。

   []周建军.民族文学视野下的竹技词研究[D].北京：中央民族大学 ,2012，[]章微微.西湖竹枝词之研究[D]. 杭州：浙江工业大学，2009.